Tide

销号,江湖再见啦

 

【梦100】 The Rebel



“我想离开,你带我走吧。”


“好。”


**


一篇劣质国产公路文学

男主角加里


**


Station ZERO


她看到了站在台下的加里,漆黑的发和鸢尾蓝的眼睛,和遥远时光外的旧记忆如出一辙。灯光骤起掌声散去,人群化作沉默的河。她摸了摸手里的麦克,突然觉得最后唱的那一首安可曲,好像没能唱出该有的声音。  她今年二十四岁了,她想。淌过一些泥泞,走过不远的路,年少时说过的负气话忘掉了七七八八,她总觉得自己很早前就开始衰老啦。“如果你老了,我大概也不会太年轻了。”她猜他可能会这么说。但是他们隔着一条河的距离,欲渡而不可得,人来人往心声鼎沸嘈杂,她听不清他是否在说着什么。


走下台的时候,她又望了一眼刚才他在的方向。


他还在那里。


Station I


他带着她悄悄挤上最后一节车厢,过道上来往的男人的皮鞋声与女人的高跟鞋声混杂,她缩在狭小空间里,听着耳边的踢踏声,尽力将双腿蜷缩得更靠近腹部一些。他开始和列车员交涉的时候,她下意识的屏住呼吸,好让他和她秘密的谋划能更顺利的达成。直到所有喧哗都渐渐平息,头顶出现第一缕亮光,她才终于又一次见到了带她离开的男人的脸。


“我多买了一张票,第一道查票已经结束了,后面不用再检查身份证,也不用这么委屈你了。”


开往南方的列车车厢有些拥挤,她从巨大的行李箱中小心探出头来,车窗外天色已暗,道路两旁一排排的墨蓝色棕榈飞驰而过。“先沿着铁路南下,过了山地,之后就能换乘其他的交通工具,会方便不少。你有别的打算吗,莉莉……对吧?”


“——啊,对。我是。没有,都听您……的。”那个不常被叫到、但确实属于她的名字将她从愣怔拉回了现实。加里细细打量着她,忽而温和的微笑:“叫我的名字就好,莉莉。”


她想起男人的名字。加里,加——里——。两个音节,四个字母,舌尖碰到上颚一次,是这个男人将素昧平生的她带离了集装箱,他们甚至几小时前才刚刚交换了姓名。在她对着偶然登上渡轮的加里道出请求的时候,她仿佛听到属于她的原本的命运之钟清晰的停摆之声。“……谢谢。”她终于说出了迟到了几小时的的一声谢意。


她转过头去,以避开与加里对视时微妙的尴尬。邻坐的小孩举着塑料刀叉,在吃一块裹满奶油的蛋糕。她盯着那块蛋糕出神,好一会儿都一动不动。加里也看了她一会,起身离开了座位,她有些惊讶的看到加里走到了邻座的乘客面前,弯下身不知在交涉什么,再度回到座位时,手上已经捧了一个小小的盒子。


“饿了吗?先吃点蛋糕吧。”


她低着头,用塑料小叉默默戳着被加里送到眼前的蛋糕。白色的奶油没什么阻力,戳上去如同陷进空气中。她挑了一颗看上去鲜红油亮的樱桃,放进嘴里细细品尝。糖渍的罐头樱桃说不上美味,她却觉得新奇极了,反复咀嚼了很久。加里耐心的看着她,直到她终于再将第二勺蛋糕送进口中。


“喜欢吃樱桃?还是喜欢吃蛋糕?”


“不知道,从没有人给我吃过这个。”


她照实回答,却没料到会迎来加里的沉默。咽下满口的奶油,她对上他突然间微微垂下的眼睛。“你怎么了?”


“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莉莉,有人为你庆祝过生日吗?”


在那个集装箱的右侧上角有块木片断了一半。她有时也能透过木板偷偷窥视集装箱外的空间,每年特定的时间,甲板上也会点缀起丝带与鲜花,不知是在为谁庆祝生日,大约是船长的孩子,又或是大副的孩子。蛋糕是什么味道,说没好奇过是假,只是活下去就已足够艰辛。当自由都是奢求,她哪里还有空去想更多。“我不记得了。”


“那么,莉莉。”


他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就当做是今天吧。以后每一年都是。生日快乐。”


Station II


用卖掉旧行李箱换来的钱,加里租了一辆两座的敞篷汽车,他们没在终点站停留太久。公路像长长的藤蔓蜿蜒,她坐在副驾驶座,看一本被丢弃在车厢角落的老书。她压根没问加里打算去哪里,她只跟着他走。车载唱片机缓缓转动,只有他们俩所在的狭小空间里,音乐声水一般流淌。切换到某首长而空远的歌的时候,她从瞌睡中醒来。


那首歌里这么唱着:Seems like yesterday,we were sixteen……


从她记得事起到现在的光景,也差不多十六年了吧。但她闹不清楚他真正的年龄,或者说关于加里的很多事,她都还没能细细去了解。疑问产生的时候,她便伸手去加里那侧摸索。加里在认真开车,由着她在身边翻来翻去。她找到了加里的驾照。


“你二十六岁了啊。”


“嗯。”


比她提早十年见过了这个世间的不美丽。她一时无话,对着证件端详了半天,最后说:“你证件照拍的真丑,不如本人好看。”


“都丑。”


她觉得挺无趣。她知道加里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在敷衍她,加里说的总是他所认为的,可她仍觉得梗塞。带着种种郁结和不甘,她枕在加里膝上,睡过了漫长的一段路程。


最后她得出了结论。她想估计,也许,男人就是更不容易老一些,况且他看似也已习惯于奔走,大概岁月也乐意优容浪子。脚下的步伐若快得过时间,时间也会变成跟在身后温驯的小女孩。她把这个奇怪的比喻给说给加里听,说完之后,趁着他一瞬间的恍神,又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膀:“嘿,你身后跟着个人!”


她哈哈大笑,带着恶作剧得逞后的轻快跑向街对侧。暂时落脚的这座城市颇受日光的宠爱,白昼被拉得很长,连带夜晚也变得沉静温柔。她回过头来看站在原地的加里,日光像流水一样倾泻在四周,除了他在的那个角落。


说着习惯于漂泊,你就马上停在原地不动了吗?她转过脸,街边的橱窗中陈列有花花绿绿的商品。其中有一条红色的拖尾长裙尤其耀眼,她趴在橱窗上向里看,红色的裙摆如同绽放的烈火,熊熊燃烧中抓住了她所有的视线。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裙子,带着某种张扬的、破坏性的美感。微妙的自卑感突然萌发。“喂,我想要这个,我们把它买下来吧!”她半开玩笑般向着马路对面的加里喊着,引来路人好奇的侧目。


她凑上前,额头贴近玻璃橱窗,努力辨认着价标尾端的的数个零,加里在之后慢慢从对面走来,凑着同她一起看了一会那条裙子。抬起头来时,他们彼此对视。她朝他眨眨眼,他好脾气的接口:“有点贵。”


“可是我喜欢。”


午后的阳光终于降临到他的身上。近距离对视的时候,她发现他有一双的鸢尾蓝色的清亮的眼,是透澈的不沾阴影的蓝,像湖面泠泠闪动的波光。一个晃神,她甚至将刚才的火红也抛诸在了脑后。最后依旧是加里先开了口。


“我有一个……”说到一半加里笑了笑,替她将被压扁的额发梳理回原本的弧度。她被吊起了好奇心,不依不饶的追问加里没出口的后半句,直到加里再度开口:“我有一个弟弟,你们有的时候很相像。”


是说在向他讨要东西这一点上?她佯装介怀,冷着脸转过身去背对着加里不出声。她以为道歉和哄逗会在随后降临,她猜错了。身后的阴影突然撤去,日光晒进她的后勃颈。加里的气息似乎消失了,她抱着手臂等了好一会,心底的慌乱漾起涟漪。她忍不住先回过头去,看到加里站在不远外,冲她温和的笑。


他没说话,可他还在。那就好。她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于是没出口的埋怨也停留在了嘴边。她和他安静的对视了一会,加里牵起她走回旅馆。


旅馆的房间里,她接到陌生人打来的电话。有人询问了她的房间号后不久,敲门的声音响起。她有些狐惑,小心打开门,门外有个硕大的包裹。加里来到她的身后,得到他肯定的眼神,她迟疑着拆开了那个包裹,看见红色的长裙安静的躺在箱子底端。


“补上的生日礼物。”加里这么说。


她蹲在地上,抱着那条裙子看了很久,有预料之中的喜悦和预料之外的苦涩。反复抚摸着裙摆做工繁杂的纹路,她用鼻音闷闷挤出一句回应。


“……有点贵哦。”


“你喜欢。”


他为她的所谓喜欢,买过太多次的单。在随后的岁月里,那条火红色的裙子其实很少被她穿着,得到手的那一刻却真真切切如同摘获珍宝。加里为了换回那条裙子花了不少钱,以致后来一段日子里他们都因此而过得紧巴巴的。多年后折回头看,她想和他在一起时做的那些事,也并非件件圆满而无憾,就像她着了魔一般想要的那条裙子,何尝不是因一瞬着迷诞下的执念才变得深刻和独特。有多少曾真的存在啊,那些年少的喜欢……


但她从未因此而后悔,一丁一点儿也未曾。


Station III


“安定下来后,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莉莉?”


他曾在某个夏天的傍晚,问起她关于将来的问题。他和她并肩走在左岸的河床边,加里刚刚带她尝过小镇特产的咖啡和茶,新奇的味道令她心满意足,加里似乎总能第一时间找到一座城市最好的美食和景致。

她所理想的生活?她慢下步伐,一条一条细数。人不是货物,自由有价有市,她可以找一处居处,养一只猫,一条狗,一次只买一种宠物粮食;星期天的傍晚,就跑到围绕着城市流动的河畔,对着行过的乌篷船扔石子;如果能够歌唱,就放开声大声歌唱。

找个人一起住也不错。希望那人会做饭,因为她不是特别擅长。带上围裙拿起锅铲,柴米油盐就像枪炮子弹,轰隆一声击碎所有的英雄梦想,她觉得可怕极了;还要被她的猫和狗喜欢,因为她好像不是太受任何生物欢迎。真是奇怪,她急着从原先疲惫的生活中逃离,可那样的生活里原来还孕育了这般温情的梦。


“你会不会做饭?啊……受动物喜欢吗?”


她去问加里,话一出口,在他尚未开口回应的时候,她又懊丧的转过身。哪里会有这样的乌托邦?于黑货轮上虚度的前十数年,自由就是集装箱外没有咸腥气味的风,她已经得到了十六岁逃离货轮时所祈愿的一切,还不是时机再去肖想许多。


“我想,应该可以。”加里却在认真思考后真的给了她回答:“虽然是男人的手艺,只有我们俩的话,不会饿着。”他从后头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至于动物,你想养什么呢,莉莉?只要是你喜欢的,我会努力也让它们喜欢上我。”


“……喂,你是不是太会哄女人开心了一点?”


他愣了愣,无奈的笑:“……我哪里擅长这些。”


“也许,是因为你不同。”


她为着加里的回答一时惊诧,回过头看向他的时候,风突然从远方刮过。石子路与乌篷船,手风琴与咖啡馆,光与风与河水与岸,缱绻的绝望的优雅的明亮,澜声四起的河床尽头,第一颗朦胧的星从加里身后缓缓升起,她怔怔看着加里开合的嘴唇,某种迷幻而清甜的气息将她蛊惑,她眯起眼,踮高脚,迫切想要知道能否用嘴角碰到那颗晚星。


加里给了她回应。


那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


Station IV  一起的有段时间里,他和她偶尔在重复同样的争执,为了她染红的发尾,为了她刺进鼻梁的钉,为了许许多多或许不太值得的事。她也觉得惊奇,加里是个温和的人,偶尔温和到有些好欺负,她原以为和他不会有争吵,可原来某些时刻,他也会抱有某种温和的坚持,固执到可怕。在他的督促下戒烟的那两个月,对尼古丁和焦油的思念令她烦躁,她开始在夜里恶狠狠的吻他,唇与舌碰撞的时候,她狼狈的掩盖自己还是个小女孩的事实。


也许我应该在舌尖也打一个钉,她想,偷偷的、趁他不注意的时候。


他醒过来,总会拥抱她。


途经某片荒漠的时候,加里带着她换乘了摩托。他载着她在寂静的夜里狂奔,车轮扬起褐黄的烟沙,她在那一夜见证了星的坠落和地平线的颠倒。来往的车流间,有旅人放声歌唱,她捕捉着黑色夜空中盘旋的节拍,发出清亮唱高亢的唱腔。唱到忘情,她松开环着他腰的手高举到半空,她觉得自己握住了风。


“莉莉,别闹,抓住我。”


加里用压低的声线阻止她。


“好听吗?我唱得好听吗?我喜欢唱歌。”她一遍遍问加里,将热气喷洒到加里的耳边:“我已经把那首歌学会了,我小声唱给你听。只给你听哦。We were the rebels of the rebel scenes——”


突然的急刹车让她猛的贴近了加里的后背。她揉揉被撞疼的鼻梁,只觉得莫名其妙。加里停住车转头直面着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她见到加里沉下了脸:“莉莉,不管任何时候,都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和生命开玩笑,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


“哪儿有这么严重?我不过是……”


“一时兴起也不行。烟瘾和酒瘾也必须戒掉。如果你做不到,我会督促你做到。”


“既然你期待的不是这样的我,当初何以答应带我离开?”


争执到气头上的时候,也控制不住说过伤人的话。她记得那时加里的苦笑,带着几分无奈又纵容的味道。他说:“我舍不得看你一个人受苦。”  她把这句平淡的话记了很长时间。某个沉闷的夏日午夜,她在睡梦中梦到了凛凛的冬。雪下的很大,她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透过窗户看房外摇晃的冬青树。有人从风雪中走来,带着满身霜雪和昏黄的灯光,他走进她在的房间,还没等她开口说话,梦里的人便笑着回答她:“我舍不得看你一个人受苦。”


她从梦中醒来,一颗灰尘飘飘荡荡,落进她的眼里。


那时他们已分开许久。


It wasn't often,hey…… 

Station V

沙漠尽头的小镇里,他们恰巧赶上了盛大的节庆。露天音乐节,人潮拥挤间加里牵住她的手,内场鼓点声声,驻唱的声线高而哑,她和人群擦肩而过,第一次接触这么多陌生人的气息和汗水,她感觉到一种微妙的醉意,情绪突然就高亢起来。她远远望着人群汇集的方向,站在舞台中央的似乎已不再是人影,而是流动的光芒的中心。


谁会不被光芒吸引。


她在突然萌芽而出的无名欲望中短暂的愣神,直到交握的手中传来温度。“你想要什么,莉莉?”加里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我……大约不行的吧,你别逗我。”最后她岔开话题。


“这世上的事,用力去想就一定会成真。”加里笑着告诉她。


仿佛为了验证加里的话,昨天认识的朋友找到她,说下午是自由场,问她要不要也上去唱首歌,她听得眼睛一亮,当即和乐队定下了时间。离开场还有一会,她百无聊赖,拉着加里在广场四处无目的的游荡,看种种新奇的乏味的摊贩。广场上有就地营业的文身摊,她停下了就再也迈不动步。“一般都文在哪里?时下流行的图案是什么?”她抓住文身师问个不停,加里只在一边安静的听,直到她一拍板:“我也做个文身吧!”


“就纹上两个字母,一个G一个L,连在一起。“她手舞足蹈:“就好像护身符一样。万一上台的时候紧张,想到文身就像有了力量……喂,你不问问G和L是什么意思吗?”


加里望着她,眼底满是纵容:“G是我吧,L是你。”


“你想得美!”她哈哈大笑:“当然是Good Luck啦,你不会反对的对吧。”


“要文在哪里呢?”


“唔……左边锁骨的下方,靠近心脏的位置,力量的源泉嘛。”


“不行。”


加里一口回绝。她刚想辩驳,加里伸手拉过她的右手:“你闭上眼睛。”


她本想开口说话,却如同着了魔一般,顺从的闭上眼。黑暗里她感到紧握的掌心被另一只手轻轻摊开,落到皮肤上的是一个温柔的点,像个微小的夕阳。夕阳拖着暖色调的光线在她手里留下两个单词,心突然就被某种无法言明的情感所占满。


好像比针尖裹挟墨水刻下的文身更加牢固。


她睁开眼,一低头看见加里用手包裹着她的手。她随着他的动作合上五指,指间跳动的脉搏瞬间与心跳合拍。内场里响起鼓点,咚,咚,咚,咚,她分不清哪些是属于心跳的节奏,哪些是属于脉搏的节奏,哪些是属于哪首歌的节奏。加里笑着看她:“莉莉,好运给你了,加油。”


她抽回手,她胡乱点头,她转过身背对着加里奔跑进人群中。鼓点震耳,手心微热,她想糟了,准备的是哪一首歌,她甚至还没有登台。都怪加里。她沿着石阶跑上舞台,前一位歌手恰巧唱完高潮。她冲着伴奏的乐队示意:“我想……我……就那首歌吧。对。”


她站到舞台中央,手心早已被汗水浸透。她张开左手握住麦克风,身后的鼓点渐次响起,她在聚光灯模糊的光斑里看向看台,人群化作沉静的白色银河。喉咙干涩,后背发烫,进入主歌的前一秒,她看到银河的中心亮起一盏蓝色的灯。比整个银河都更加明亮。


……


…………


直到银河也再度沸腾,她恋恋放下话筒。一次也好,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她想,或许从集装箱向外伸出手的那一刻,她就已坠入了一条蓝色的支流。


Station VI


夜里,他们在荒郊留宿。风在午夜呼啸而过,带起屋顶沉重的低吟。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在那个没有星光的夜里她靠近加里的胸膛。“莉莉,你别捉弄我。”加里侧过脸去,令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喝了点儿酒,是白日里唱完歌,借着冲动和伴奏的临时乐队一起喝的陈酿苹果酒,加里没能拦住她。


他们说她唱得那么动人,他们都夸奖了她,说站在聚光灯中央的她似乎天生就该属于舞台。只有加里没说话。加里说他正巧没能赶上她的演唱。她凑上去,将酒气喷在加里颈窝:“你在外场也能听见歌声吧,你听见了吧,我唱得……你,你怎么了,你发烧了?”


加里往日里健壮的身躯温度高得惊人。半真半假的酒意散了一半,她忙伸手去探他的胸口,靠近心脏的一片烫得尤其厉害,她想去解开他的衬衣。“莉莉。”加里呼唤她:“很好听,很……美。”


“别说这个。”她压根无心再去关注细枝末节的其他东西:“你下午吹了风?让我看看。”加里没有再出声,只用手轻轻盖住她的手,是温柔的拒绝。可加里忘了他从来也拗不过她。就着他的指间,她解开了他衬衣的第二颗纽扣。


白色衣料之下,映入眼里的是安静躺着的黑色纹路。


在她掌心中消失的夕阳,原来跑到了加里的心口。

她盯着看了好一会,最终挑起眉:“Good Luck?”


“Gary and Lily.”


加里只是看着她,夜色在瞳孔里化作温柔的深洞,引诱她不停跌坠。鬼使神差的,她将脸凑向他的胸口,嘴唇在黑色文身上快速印下一个吻。


"别犯傻。"


他的躯体滚烫,心跳和缓。她伸手捉住他的手腕,握住他的脉搏。他用不太重的力道试图让她撤离,她凑上身去,细细的、缓慢的亲吻他。捕捉到脉搏一瞬间的急促,她在黑暗中笑出声来。


我只要快乐就好。一天的快乐就好,她想。多年以后再度回忆起她的十六岁,她偶尔会有迟疑,那样奋不顾身的冲动和勇气,是否只能属于十六岁的莉莉。那时她还那么年少,什么也不懂,只知道伸出掌心向上的手。她要愉悦,要自由,要握住从南向西吹去的风,要得到本应够及不到的人,她如此贪心,究竟是在被谁纵容,她往后那么多的求而不得,是不是都不过是在偿还十六岁时透支的放纵和优容……可那时她还什么都不懂,她只是用手摸索着讨要企图得到的一切……直到加里终于翻过身,第二颗扣子也终于遗落在暗夜中。


她想,是了,就在这样的一瞬间里快乐就足够。


至少上一个瞬间,你曾因我情动。


Station VII


旅行的第八个月,他们一同度过了在一起后的第一个新年。她对于大多数的节庆没有太完整的概念,是加里提早提出要为迎接新年做准备。“一年初始,不能在途中漂泊。”加里这么说。


他们在乡间的园居短暂的停驻,屋主每日清晨为他们供应新鲜的面粉和牛奶。她吃过了一次加里亲手烤制的薄饼和奶冻,就歪缠着加里也要学烘焙。加里磨不过她。做出第一个蛋糕的时候,她手捧着脸盆一样大的蛋糕坯,因着上面坑洼不平的奶油涂层,支使起加里来有些气势不足:“喂,你要负责吃完啊。”


“好。你的心意,我一定吃完。”


她搬了一把小椅子,监督似的坐到加里身旁,看他用勺子一勺勺吃掉那个做得并不太成功的蛋糕。加里吃得有些慢,她想起了火车上第一次拿到蛋糕时珍而重之的自己。耳根有些发热,她忍不住戳加里的手臂:“你快些吃。”


“我很少过生日,蛋糕也吃得少。”加里笑笑:“基尔巴特倒是很喜欢吃蛋糕。小的时候父母管教严,怕他蛀牙,也不大给他吃,基尔巴特是个听话的孩子,说不让吃,也就不要了,只是变得格外盼望每年他的生日或者我的生日……啊,基尔巴特是我的弟弟。”


她试探着问:“到你的生日,你就故意把蛋糕留下来,因为他喜欢吃?”


“不……我会很快把蛋糕吃完,然后告诉他,因为哥哥不喜欢吃蛋糕,今年父母也没有准备。”


加里笑得开怀。


她不出声的听着,些微的走神里,她想起这似乎是少有的加里主动提起关于自己的事。一瞬间,她突然觉得眼前安静吃着蛋糕的加里身后,另一个加里正慢慢的、慢慢的远走。走过北上的路和挂满霜雪的枝头,一直走到某处遥远的、名为过去的山丘。


一个她到不了的山丘。


这么想着,她不自觉伸出手。加里剜了一勺蛋糕,看见她停在半空中的手,便用空着的另一只手轻轻与她五指交握:“……莉莉?”


“好吃吗?”她用无关紧要的话题掩饰短暂的的分神。


“尝尝?”加里倾身过来。她以为他要喂她蛋糕,哪知加里亲吻了她。蜻蜓点水一个吻,落在微微张开的嘴角。加里说:“莉莉,你在不安。”


“我没有。”


她下意识的否认,加里没再追问。后知后觉的,她意识到方才轻如羽毛的吻。耳畔有不知名的声音嗡嗡,她猜那是前来消融积雪的春日在奔走。她探出舌尖抿了一口嘴角的奶油,甜得令她不由皱起眉头。


窗外天高云淡。


那是他们在一起时唯一一段安定而悠闲的时光。


Station VIII


到达这座城市的时候天色已近午夜。他们在街头兜兜转转,找不到一家还有空房的旅店。最后,加里带着她去了一家录像厅。


她透过录像厅门口往里看,夜色在放映室里晕染出深沉的黑,检票窗口旁还有一个窗口,放着看上去泡得软乎乎梨子和杂货。她伸手想拿一包烟,加里很快付款,为她挑了一瓶果汁。她撇撇嘴,他低声问她:“饿了吗,稍后我去给你买吃的,这些看着不大新鲜。”


“我不吃。”


她赌气般扔下一句话,快步走进录像厅。几名醉汉倒在最后几排,歪着脑袋横着腿,斜躺成入睡的姿势。她快速瞥了一眼座位下的地板,掐灭在水迹中的烟头和吃了一半的烂梨堆在椅子脚,混合成冲鼻的奇怪气味。她坐到座位上,眼睛因猛然直视发亮的屏幕而刺痛。加里握着果汁和水坐到她身边,片子恰巧开始放映,只有画面,没有声响,谁都没有心思特意去叫来放映员。


屏幕里打出硕大的外文字母。她问:“写的什么?”他看了一阵告诉她:“是片子的名字,叫做《乡愁》”


她轻哼了一声。无人光顾的午夜场,多半随着放映员的喜好,播些沉闷的文艺片又或喧嚣的武打片。她看不懂复杂的外文片名,她猜加里一定能看懂,他没让她失望,她的失望从来都只来源于自己。


她问:“你有没有乡愁?”


他犹豫了一会,坦言告诉她:“有。”


她没出声,换了个角度蜷缩在他臂弯里。此刻,她知道他挂念着的是什么。屏幕透出的光不刺眼,她看了一阵就昏昏欲睡。打着瞌睡的时候,她感觉加里在抚摸她的头发,一下一下,很温柔。


看不到明天的时候,是不是总要跑回到过去寻寄托。她在朦胧的睡意里伸出手向前抓去,摸到一手的空,她的前方什么都没有。


她看得无聊,屏幕中偶尔跳跃的光线和对白像催眠曲萦绕,她佯装睡着,身边的人在很久后站起了身,靠椅背后传来放映厅大门沉重的吱呀声。鬼使神差的,她跟着走出了放映厅。已经步入初冬,她在盘旋的寒风中一眼捕捉到了无声站立着的男人和他左手指间燃着的红色火星。他是加里,他也不是加里。


在这个清寂的夜里,他靠在栏杆旁独自抽着烟。火光打亮他清瘦的侧脸,黑色的夹克外套挂在栏杆上。她总在各种不适宜的场合调侃他不合季节的穿着,他也总是笑着纵容她的玩笑。她刻意忽视着加里也会有的喜与悲,她想他无坚不摧,可原来他也不过只是从没在她的面前脱下一身掩盖。


你冷吗,加里,在异乡的风与夜中。


她静静看了一阵,折回了录像厅。


加里在之后十几分钟内回来,在她身旁俯下身。她在假寐中体会着身上骤然多出的织物的重量。手指代替嘴唇,在她的双颊与发丝上不间断落下细密的吻。沉默的文艺片沉默着继续,她一瞬间决定输给困意。缩进加里宽大的外套里,她把半张露在空气中的脸挡在毛领内,深深吸了一口气。


上面没有一丝烟草味。


Station IX


黎明将临,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录像厅。城市尚未被唤醒,路灯已熄,前方的道路狭长幽暗。昨夜的流浪汉拾起地上的失望,走向回家的方向。她看着走在前方的加里沉默的背影,他们并非第一次在夜间行路,他看似一直走得缓慢而坚定。


“加里。”


恍惚间她想起这是她第一次称呼他的名字。他陪她一起从彼地走到此地,可她甚至从没有直呼过他的姓名。她在一瞬间里回忆起奔走在反叛之路上的日日夜夜,然后猛然意识到她错了。她用不停留的奔走表达对世界的轻蔑,其实她何尝曾被世界亏欠?亏欠了她的,世界早已让加里为她补全。


她拉着他一起漂泊,已经太长太久。可若能选择停下,如何会有人喜欢漂泊?


“我想离开,这次你别跟我来。”


开口吧,快开口呀,说不行,说你想要将我留下。


用尽了十六年里积攒的所有执拗,她直直和他对视。不要看到我的动摇,快看到我的动摇;你向前走吧,你留在原地等我吧;你没爱过我吧,你深爱着我吧……道不尽的痛苦像浮世绘卷绵延,她抽抽鼻子,假意看向他身后的百货大楼。霓虹灯牌高高悬挂,婚纱店外,天长地久四个大字已经褪色了。  只要你要我留下……

加里什么也没有说。他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她看着那双眼睛里依旧摇曳着的灯光,看到灯光外被黑暗包绕着的小小的自己。他在注视着她,她之外,尚有万家灯火车水马龙,有荒野夜半的星与钟。他用这一路上砥砺过风砂的粗糙指茧抚过她的鬓角。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了,她失神的想。他替她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指尖离开的时候,她听到风声在发丝间穿梭。


“保重自己,一路平安。”


加里依旧站在原地。他们已经宣言了分离,可他还是站在原地。黎明在这一刻降临,前路已经可以看清,不需要加里的带领也能找到方向。她不回头的转身,抬脚离开了,她想颤抖和不舍都是错觉,就像他该有他的故乡,总有一个地方能够让她也落地生根。只是一程苦旅而已,旅程总会结束。他和她大约走到了十字街头,是适合告别的好时候。

让相逢的归相逢,离别的归离别。让加里去往属于他的地方,让她去……去……


……=…我要去找不存在的乌托邦!  离开的时候,她仰起头,笑得很大声。


Station X


生活比幻想艰难,安定比狂奔艰难。离开加里,她在艰难中慢慢独自前行。她辗转了许多座城市,见识了许多座城市的地铁与天桥,她卖掉了行李箱里的大多数东西,只留下那一条压箱底的红色长裙。加里带她窥到了这世界温柔的一隅,却没告诉她五光十色之外原来尚还有灰黑和惨淡的白。没有一技傍身,她将孤注掷向了她的歌喉。


搬到新的出租屋的时候,她在那个狭小阁楼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只目光炯炯的小黑猫,她和它争夺地盘,最后它暂时妥协。休战期里她们每日共同分食一份不太多的快餐。她跑遍城市的街角巷尾,联系了大大小小许多个工作室,没有人愿意买下她的音乐,这城市每天要戳破多少廉价的梦境。在反复被拒绝的日子将要接近尾端时,她在傍晚停身天桥,俯身向桥下撒掉又一天里积攒的破碎的曲谱和梦。有太多没能成调的歌徘徊在嘴边,她多想唱歌啊,就像曾经那样放声的唱。她面对夜空开口,一开口唱出的的全是叹息。


Seems like yesterday……


她觉得生活终于走上了绝路,她回到家和小黑猫起了争执。气上心头时,她恶狠狠的威胁它。她说你不喜欢我你尽管走,去找你的好去处。我不留你。始终懒洋洋的黑猫第一次抬起眼皮,像是听懂了她的话,漆黑的猫瞳定定看着她。她没再说伤人的话,却也没收回,那只猫看了她一会,终于扭头转身。目送着黑猫的身影飞上屋顶,她无动于衷。早在十六岁那年她就明白了聚散的不可控。


命运运转到尽头总是分离。


当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梦见白日跳出窗外的黑猫。她想唱歌给它听,唱自己新写出来的还不成曲调的歌,黑猫趴在窗外摇摇尾巴,总爱窝在床头的黑猫把自己关在了窗外。它为什么不走向我?她这么想着,听见那只黑猫对她说:你走吧,接下来的路,你必须要一个人走了。


她觉得很奇怪,她想这原本应该是我对你说的话,她张张口,还没来得及发声,黑猫纵身一跃,黑色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她恍然大悟,哦,原来它要走了。想通的一瞬间,眼眶却忽然胀痛了起来,她想起那只黑猫的背影,它才刚刚离去,却多么像早已离开了很久很久。


他走了。连他都走啦。


她最后的陪伴和支柱也消失啦。


她翻出那一袭火红色的长裙,穿上长裙,当晚她去敲开了白天联系她的制作人的房门。秃顶的中年男子用打量商品的目光上下打量她。中年男人说你想好了?她什么也没说,红裙掉落在脚边,如同黑夜里最后一星火焰坠落。她咬着牙,闭着眼,她清楚的感受到有双手放在了她的头顶,那双手养尊处优,取代指茧的是细腻柔滑的皮脂,那双手带来的抚摸也比预想中温柔许多。在轻柔、沉闷的凌迟中,她猛然想起的却是那个群星都坠落了的、仿若世界末日的沙漠之夜。


最后一刻,她选择了逃离那个房间。


终有一天。蹲在地上干呕的时候她想,我一直走,终有一天,我会先行走到这个残酷世界的身前。如果最初的逃离就是反叛,那就要全世界都认同我的叛变。


即使我孤身一人。但终有一天。


Her final trip


她站上舞台,台下是黑压压的躁动的人群,她扫视过一双双湿漉漉的眼睛,这世界上有这么多深深爱慕着她的人,他们聚集在台下,他们大声喊着安可,将灵魂连带荧光棒一起抛向空中。他们说她是他们的梦想。今日一见,梦想照进了现实。


她清了清嗓子,抹了一把鬓角的汗:“谢谢大家来看我的演出。大家知道我……”她突然间失语,该说什么呢?有什么好说的呢?她这些年的经历是这个时代的鲜活的传奇,所有人都知道她出身底层,知道她把十六岁时逃离货船的这天定做了自己的重生之日,知道她如何摸爬滚打直到登上只为她一人存在的舞台,她只好说:“大家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最后的这首曲子,我想……”


她想起了她的十七岁。看不见前路的狂奔,褪色的灯牌,扬沙的夜路,跌坠的星与黄昏。许许多多意象在脑海中交错而过。她一低头就看见了握着麦的手,黑色的指甲撕裂开残喘在这七年缝隙中的一切:“……我想把它送给陪伴我一路走来的……你们。致我们忠实的相聚。《The Rebel》”


她闭上眼专心唱那一首歌。那年她十六岁,没饮过Vintage Cider,没穿过Doc Martens,只碰巧见过那么一个人,反叛了整个世界来维护她的反叛,最后他们分离。反叛有没有归路?漂泊有没有尽头?她从没细细去想过,她学着他一路奔走,一直到走向新的人生,走上偌大的舞台,走到荒无人烟的沙丘。该停下啦。


她在结尾处轻声叹息,手背抵在麦克风上,她默念了一句话,谁都没有听清的最后一句。她说:“To our faithful departed.”


她知道他此刻正站在台下。这些年来,她总知道走到哪里都还能够寻得着他。


若你我未道过别离,能否允许我任性将重逢称做相逢。


“我想停下,你等着我吧。”


她睁开眼,一眼望进那条鸢尾蓝的支流。


“好。”


END.


最后的遗留啦,just for fun,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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